邹友蒸先生(1919-2006),重庆丰都山野派画家。抗战时就读于内迁至重庆江津的民国四大艺专之一———湖北武昌艺专(现湖北美术学院和武汉音乐学院前身),受过学院派的专业美术训练,曾受徐悲鸿、齐白石等名师指点。抗战胜利和1949年后,他数次放弃在学院任教的机会,执意回到老家丰都,沉浸于乡情乡景乡魂,作为一个乡村美术教师度过一生。他画的麻雀,江湖人称“邹麻雀”。跟曾经从民间“出土”的黄秋元和陈子庄一样,邹友蒸先生也属于美术史上“失踪”的大画家。时值端阳,蒲青棕香;雀阵当空,夏水丰涨。乡贤已逝,我们打捞。
60岁邹平抱出一摞一摞的画给我们看,书房的桌子顿显狭小。有些大画,我们只能铺在客厅的地板上,然后站在凳子上,才能看全;有的长卷展开,在宽敞的客厅里转了几个弯,也没完全扯伸展。邹平作为邹友蒸先生的二儿子,也是家族里父亲美术遗产的看守人和传播人。从丰都旅游局退休在重庆安家后,他继续在父亲画作的山水间游荡,他拍着一本他编定的《山野画家邹友蒸述录》(以下简称《述录》)书稿说:“我最大的愿望,是盖一个美术馆,把父亲的画作陈列起来,像丰都鬼城一样,成为一个文化景点,让大家看看,我们重庆,还有这样一个大画家。”
瓷画
在考入江津武昌艺专,像学院派画家那样画石膏脑壳之前,邹友蒸和民间美术瓷画结下了一份缘。
邹友蒸17岁那年,父亲从丰都乡下跑到涪陵在大东门箱子街开了一家杂货店,他也从丰都到涪陵大观楼中学读高中,在街上旧书摊买到清雍正年间出的一套石印本的《芥子园画谱》,没事就照着上面的人人马马、山水树木画。
高中毕业后,校长陶般若修书一封,把这个爱画画的少年介绍给自己的两个民间美术界的朋友韩子清和张德英,他们早年从江西景德镇学得一手瓷画绝活,归来在四川开了一家“中国江西瓷画渝州·蓉城分社”。韩师傅坐阵重庆,张师傅固守成都。邹友蒸先是在重庆大梁子的重庆分店当学徒。
瓷画就是用毛笔在瓷胎和瓷板上画人物、山水、花鸟或吉祥图案,有传统浅绛彩和时尚的新粉彩两种画法,两位师傅更是独创出一种直接上色的落地彩画法。邹友蒸大开眼界,加上他的一手芥子园基本功刚好用得上,在10来个徒儿中上手很快,不久,就学会了民间瓷画常用图案“岁寒三友”、“喜鹊踏枝”的画法。
抗战时日机轰炸重庆,父亲在涪陵的杂货店被炸毁,师傅的重庆瓷画店怕炸也关闭,韩师傅回老家长寿,张师傅带邹友蒸到成都分店去。途经内江,师傅带他拜见了画家张大千,师傅和张大千吟诗作画,一见如故,大千的花鸟和师傅的山水,让他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线条和色彩。大千先生也对邹友蒸的画作了指点。更为重要的是,他给这位少年指出了一条深造之路。
战时国内几所艺术专科学校内迁陪都重庆,武昌艺专校董蒋兰圃带领一批师生迁到重庆江津乡下办学,大千和师傅都鼓励他去报考。邹友蒸在《述录》中回忆说:“我当然愿意去深造,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我还是跟着师傅回到成都武侯祠御西街12号瓷画社成都分店干活。秋天到了,我编绘了保存至今的刺绣图和鹊鸟图案后,洒泪拜别师傅和师哥师弟,直奔江津投学。”
艺专
在江津艺专,校董蒋兰圃得知眼前这位前来投考的少年是名画家张大千推荐的,非常高兴,仔细询问他和师傅拜见张大千的情景。邹友蒸报考的国画专业,通过专业测试后,这位已经有几分手上功夫的少年,顺利成为艺专音画科的学生。
湖北武昌艺专是民国最早的四所艺专之一(其他三所是北平、上海、南京),也是中国第一所现代私立艺术学府。创办之初,康有为题写校名,蒋介石、蔡元培题词,张学良资助。首任校长蒋兰圃更是一位传奇人物,是一位参加过辛亥革命的老同盟会员、军人兼画家,变买家里的田产和小货轮办学。惨遭日机轰炸后,艺专内迁宜昌,又不安全,最后转到江津德感场的李家祠堂。
邹友蒸在《述录》中说:“来到艺专,我最大的体会就是名师对艺人成长太重要了”他将学瓷画时画的花卉给图案课教师林葆菁先生看,先生看了很高兴,觉得画得不错,但就是芥子园式的“匠气”重了一点,还送他一本图案画法供他研习。
留法归来的唐一禾先生,黑框眼镜,西装革履很洋派,强调素描是一切绘画的基础。“从来没画过素描的我,经常同好友刘国枢在画室的桐油灯下描画各种石膏形体,和同学之间互相对练人体写生。唐一禾先生也擅长用铅笔和炭条,以变化多端、粗细不一的线条,简练地勾勒风景和人物的轮廓”,这一手速写绝活,邹友蒸是学到家了的。
学校边有一块临江的青石板平台,是艺专学生的露天歌会和舞场。站在台上向东一望,几字形的长江环绕的江津县城尽收眼底,这里也成了艺术学子瞭望故乡的地方,大家亲切地命名为望乡台。
1940年在艺专,邹友蒸他们还在江津聚奎中学60周年校庆会上,听客居此地的陈独秀先生演讲;冯玉祥将军也到艺专,赞扬师生们在简陋的环境中坚持办学的精神,号召大家捐画义卖,换回飞机大炮打日寇。
于是,邹友蒸的作品和吴作人、唐一禾、吕斯白、李瑞年、冯法祀等名画家的作品在成都举办的联展上同时展出,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大展。之后,他的《菊鸟》、《松下问童子》也选入英国伦敦国际画展,这是他的画第一次出国。
1943年,包括邹友蒸在内的艺专涪陵川东五位校友的国画,在万县、忠县、西沱、高镇、石柱、丰都巡展,丰都还将他的《紫薇》、《红叶小鸡》、《葫芦》三幅花鸟画和一幅手卷画《避难的人群》(国家档案馆收藏),推荐参加重庆的全国美展。
1945年日本投降,艺专师生连夜挥毫画画写标语,庆祝胜利,邹友蒸也画了一幅毕加索风格的水墨《和平鸽》来表达心意。
在艺专期间,在三峡写生途中,他还碰到过“搜尽奇峰打草稿”的齐白石大师。“我亲眼看到他画速写,他不用铅笔起画稿,而是用毛笔直接在宣纸上画。边上有一位女士管磨墨,大师一副善面,和蔼可亲,我不揣冒昧上前叩拜大师,并作了自我介绍,交谈中,得知那位女士是大师的夫人胡宝珠,我打开画夹,把写生稿拿出请白石大师指教,他先说我画得好的地方,然后一一指出我的不足之处。”当事后想起这一场际遇,邹友蒸仍像在梦中。
抗战胜利,江津艺专迁回湖北武汉,校长聘请包括邹友蒸在内的几位高材生留校任教,“但我留恋留恋家人,留恋故土,总觉得巴山蜀水才是我的艺术之根,便婉言谢绝了校长的邀请”。
在武昌艺专复员纪念大会那天,像当初洒泪拜别瓷画社的师傅和师哥师弟一样,邹友蒸含着热泪,面对艺专校园深深三鞠躬,返回家乡,从此与武昌艺专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
还乡
话说1948年,先后在涪陵县中、忠县简师、丰都适存女中、涪陵师范任教的美术教师邹友蒸,又回到老家丰都适存女中落脚,这一年,他29岁。这一年,他摊到一个大活儿,给鬼城孔庙画一个孔子。这一年孔子诞辰2500年,丰都士绅决定祭祀纪念。这种大活儿除了女中的小邹先生,还没有人拿得下来。
丰都名山,阴曹地府,鬼怪塑像众多,小邹先生都不感兴趣,只觉得孔庙还有点意思,常去大成殿逛一逛,也一直遗憾殿内神龛上只有孔子牌位而无塑无像。
画完孔子,1949年,鬼城红了,邹友蒸摊到的大活儿,就是画毛主席。县文教科的杨文英找到正在女中上课的他,从挂包里掏出一张不知已翻印过好多次的毛泽东相片递给他说,这是解放军西南服务团要的。
相片上的毛泽东戴着红军的八角帽,就是斯诺在陕北新保安给毛拍的那张。邹友蒸回忆说:“第二天,我就画好了毛主席的炭笔肖像,送到县文教科。县宣传部又安排我给县委和县政府大会堂,画几幅较大的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油画头像。这以后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成了专画领袖像的画师,又分别给县城内机关、学校和区、乡政府,画了多幅毛主席等领袖肖像。”
从画孔夫子到画毛主席,乡村美术教师邹友蒸用自己的方式适应并完成了时代的转换,也遭遇了爱情。
丰一中
在1948年丰都祭孔典礼上,邹友蒸负责画画,还有一个美女负责执导一台祭祀节目,她就是邹友蒸适存女中的同事,曾是“抗敌剧团”演员的宗才娟。
才娟最初是他在忠县简师时的同事,邹友蒸在《山野画家述录》中写道:“一天早晨,我正在山野画画,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歌声,声音很美,很迷人。我情不自禁地放下画笔,举目循声寻找唱歌的人。她就站在我对面的芭蕉林下,双手捋着那瀑布一般的发丝,模样很美,更其迷人。”
出身于书香世家的才娟是安徽安庆妹子,抗战爆发后,学校被日机炸毁,在逃亡路上碰到国民党抗战文工三团招生,管吃管住。她就参加了在郭沫若旗下的三厅“抗敌演剧团”,当演员,剧团团长和教官分别是洪深、万籁天、田汉、沙梅这些名人。
才娟跟着他们辗转成都、重庆和成渝两地各区县,边走边演一年多。回到重庆后,剧团突然解散,才娟无家可归,又流落到忠县简师教书,才碰到正在山野画画的邹友蒸和爱情。
1951年,曾任丰都县委宣传部文化科科长的邹友蒸,扛着背包,斜挂二胡,从县城乘木船渡过长江,翻山越岭来到民国时由清代天竺寺改建而成的平光中学,他把这里改建成了后来著名的丰都一中,也改成了自己那个风雨之家的庇护所,更是一个山野画家长林丰草、林壑尤美的窝子。
“我除上图画课和每天应做的家务外,就是辅导美术组的学生画画。这些爱好书画的学生,后来都很有建树,成为单位的美工骨干和著名画家,如陈丹青、廖开式、杨建勋、廖宏伟、向亚仙、董荣圆、谭句、向伟航、王海鳌等数十人。”
自家的孩子更不会放过。自然灾害时期和文革武斗时,大家吃不饱,学校全面停课,小儿子邹平回忆:“妈妈给我们补习数学,父亲就辅导我们画画,每天还定时写毛笔字。虽然没饭吃,晚上我们都不敢出门,父母就给我们讲故事、捉迷藏,父亲有时拉拉二胡。妈妈因为参加过国民党的‘抗敌演剧团’,一有运动,就要遭整,她和我们唱唱歌、跳跳舞,就暂时忘记了这些痛苦,我们家很快乐”。
丰一中周围都是松林坡,一下雨,野生菌就很多。在写生之时,邹友蒸随手采摘。有天傍晚,他还采到一株野灵芝菌,就用一个画家的方式把这株灵芝菌请回家。“回到宿舍,我先把这个菌用炭笔画下以示纪念,然后切成小块泡在红苕片烤的酒里,晚上,炒点花生米或干胡豆,沏酒喝上一两盅,再打两个鸡蛋,吃上采摘的鲜美松紫菌面条。醉意朦胧的我,快活似神仙。”
1979年,60岁的美术音乐教师邹友蒸从丰一中退休。友蒸才娟,才子佳人,在半个多世纪的风雨里,相与白头,就像邹友蒸一幅人书俱老的山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麻雀
在邹平所藏父亲遗作中,麻雀是最让我们心动的。当他把一幅《热烈喧炽 活泼快乐》等大画摊在客厅的地板上,顿时我们无处下脚,也无处落目,同时耳边电视里八国首脑峰会各大巨头整出的各种巨响都弱爆了,因为几百只重庆闹山麻雀“热烈喧炽、活泼快乐”地在它们的清晨或黄昏峰会上,在邹友蒸的丈二宣纸上飞起吃人了。
小小的精灵麻雀,是山野画家邹友蒸一生的写照。从小,这位乡村少年的一双手,喜欢用树枝蘸水在溪边石板上写字画画,也喜欢伸向树叉掏麻雀窝。“我胆量大,爬得高,收获也比别人多。在小孩眼里,我就是老大。”
最早画麻雀,是一次偷懒磨洋工。有年暑天,父亲叫他去飞蛾湾照看麦子、拾麦穗,他却躲在晒坝边黄葛树阴下画画。“我画的是偷吃麦粒的麻雀,遭父亲看到了,我有点害怕,但他不但没有打骂我,反而还夸我画得很像,这让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
但在邹平的记忆里,同样是掏麻雀,父亲就有点不公平。邹平说:“文革停课我们在家里呆久了,也烦。初夏的一个傍晚,我就爬梯子到屋檐下掏麻雀窝取雀蛋。父亲一见就火了,顺手打了我两巴掌,还逼着我把雀蛋放回窝里。平时,他和妈妈都舍不得碰我们一下,为这个,妈妈还跟我老汉闹了一场。”
老子掏得,儿子掏不得,显然,这是一个对麻雀情有独占的父亲和画家,但他最初大量地画麻雀,却是出于无奈的应酬。“以前,常有人向我求画,我不太喜欢拂别人面子,又不想草草应付。但那时工作又忙,画一幅画要很长时间,于是干脆画麻雀,用当年在江津武昌艺专恩师张肇铭所传授的画枯枝麻雀及群雀的技法,用笔既简单,又形象传神,送人也不敷衍,就这样,我就画了很多麻雀画。”
但这一画,却停不了手,因为看上去越简单越常见的小东西,其实是非大手笔玩不转的。从小就和麻雀厮混在一起的画家,这才发现麻雀是飞速很快的小鸟,要捕捉它瞬间的动态太难了:你画得太实,就成了没有速度感的工笔花鸟;画得太快太虚,就成了灰机而不是麻雀了。
邹友蒸平时最喜欢观察麻雀的奋飞、着枝以及觅食的各种姿势。他说:“在我一生的绘画中,我最喜欢和创绘最多的也就是画麻雀。”但他也承认:“尽管我画了数十载的麻雀,至今还常常因翅爪形体排列不当而感到不满。”1950年代,当时代鼓乐喧天地以麻雀为敌,乡村美术教师、山野画家邹友蒸默默而固执地以麻雀为友,卑微地看着并画着这些卑微的小生灵。
2006年87岁那年,老伴去后半年,邹友蒸因脑溢血病逝,无数雀阵“热烈喧炽、活泼快乐”地飞过丰都双桂山公墓这位江湖人称“邹麻雀”的山野大画家的坟头,并将一直飞下去。这正是:大笔小雀山水动,鬼城野才邹友蒸。
文/重庆晨报记者 马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