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张大字报稿不是沈从文本人提供的,提 供者另有其人,后来这场风波也说不着沈从文什么。但是,这个提供者也不会不明白当时的时代背景吧?举个简单的例子,沈夫人彼时跟沈先生就不是那么同心同德 的吧?沈先生为此还曾深深地被困扰过的。连夫妻尚且如此了,还能要求师生如何呢?希望这张大字报稿不是沈夫人提供的。陈徒手在《老舍:花开花落有几回》当 中写到,吴组缃是老舍的生前好友,了解老舍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东西,有人劝他写出来,他说,“不写实话没意思,还不如不写。但如果写了实话,两方面不满 意,一是有关领导,二是夫人。”(见《人有病,天知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109页)大概人们读到这里,心里都会异样地跳一下吧? 当然,因为夫人还是夫人,而学生已经不是学生了,所以,学生的事可以再提,而夫人就免提了,也在情理之中。
“文革”当中贴老师大字报之类的事可以提,也 应该提,但是,如果作为一种揭发甚至揭批,为出气、为报一箭之仇、为证明某个人人格卑污而提,那就不可取了。说得严重点,那就是“文革”思维的延续。范曾 的确写过沈从文的大字报,这是一个不容抹煞的事实,范曾本人也没有隐瞒此事,早在1984年,他就在《范曾自述》一书中忏悔过,并不像有的人,绝口不提, 甚至矢口否认。所以,这样的小辫子揪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人为地把某个人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有必要吗?
丁玲表示对《记丁玲》一文的不满时,沈从文这 样说丁玲:“她廿年来受的委屈,来自何方,难道自己不明明白白?嚷也不敢嚷一声,自有难言苦衷。却找我来出气,可见聪明过人处。”(《沈从文致徐迟》,见 《长江文艺》1989年第1期)同样,在使沈从文受委屈的人当中,范曾可能也不是最甚的一个吧?当然,范曾能够被提,也是他的殊荣,因为他是名人,有提一 提的价值,否则,可能想要得到这样的殊荣都办不到呢!
范曾提到,沈从文也在“反右斗争中曾对艾青先 生批判且用词甚烈”。并且特意说:“我举这个例子绝没有为我曾写过一张沈从文先生的大字报辩解之意,我只是感到中国知识分子曾经普遍受到‘左’的路线的冲 击,其间发生的一切,原因非止一端,然而大家同样概莫能外地在层出不穷的运动中颠簸,必须要你表态、排队、坚定立场、表示忠诚等,这其中包括我,也包括沈 从文先生。”(范曾:《我与沈从文的恩恩怨怨》,见《大河报新闻周刊》1999年10月10日)这段话说得比较中肯。“文革”当中,有几个人是高标独具不 染尘埃的呢?“文革”过后,多的却只是那些努力被强化的“文革”受害者角色。陈凯歌说过:无论什么样的社会或政治灾难过后,总是有太多原来跪着的人站起来 说:我控诉!太少的人跪下来说:我忏悔。当灾难重来时,总是有太多的人跪下去说:我忏悔。而太少的人站起来说:我控诉!——“文革”以后正是如此。(见陈 凯歌:《少年凯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6月版,第55页)
不要说跪着忏悔,能够站着公正平和地看待别人和看待自己,都是难能可贵的了。忏悔的必要在于如果没有各自的忏悔,就只剩下相互攻击的份了。因为缺乏公正平和的心态。
灾难过后的心理重建,的确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 题。按照惯例,狂风过后,总会有一些孩子一遍一遍忧伤地说着:妈妈,我的草帽丢了。中国“文革”后的伤痕文学即属此列。像《草帽歌》那样感伤一下,或者撒 撒娇,都是可以的,但最终,还是要有所反思。反思不是秋后算账,反思也不是“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范世民先生在《我知道的范曾和沈从文》一文中 写到,诗人寒碧打算就沈、范问题写篇文章,但是,“不是针对某人某事,而是借题发挥,反省‘文革’所造成的那一代中国文人精神上的恶化,作为文人——如今 叫‘知识阶层’中人,有着怎样的灵魂状态。他断言对‘文革’的反省、包括对沈从文先生的纪念,如果不从人的精神状况、总的环境条件着眼,那么这种反省和纪 念本身的正确性就值得怀疑。首先要理清‘真实的情况’和‘所知的情况’的界线,其次是不抹煞旧账——并非为了‘秋后算账’,而是为了真正的忏悔,把它作为 思想的资源和动力,对未来的行为负起责任。”(见《中华读书报》1999年6月16日)此言极是。“理清‘真实的情况’和‘所知的情况’的界线”,这一点 特别重要,因为,随着文革的渐远,以“所知的情况”代替“真实的情况”的发生也越来越有可能了。
因为曾经是江青的红人,汪曾祺“文革”后日子 不大好过,《沙家浜》的导演萧甲却说:“‘文革’时群众斗我,一上纲就不得了,谁都上来打你,内耗厉害。汪曾祺自身难保,上面让他对党忠诚。他也贴了我的 大字报,说了我们之间的背后话,揭了一些隐私。当时谁都这样。”(陈徒手:《汪曾祺的“文革”十年》,见《人有病,天知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12月版,第341页)这样的宽容与豁达,来自于对历史的客观态度。
历史的真实,往往见于细节。偏离“语境”,做出对历史一无所知的样子,人为地在自己与历史的真实细节之间制造“陌生化”和“间离”的修辞效果,对于正确地认识人和反思历史都是非常不利的。